母亲的老君眉

2016-11-10 16:13  

作者   江旺明

我家屋后菜园里有几墩茶树,团团圆圆的,像一个个滚动的绿色绣球;高低不平,像一座座突起的山峁。走进一看,一墩墩一株株,兜连兜枝连枝,蓊蓊郁郁,堆绿叠翠。

这茶树是母亲栽的。

记得那年开春不久,母亲从村干部手中拿来一小捆茶苗。之后,她在菜园选一块空地挖出一条深深的茶槽,如同开凿一条窄窄的渠道。接着,她挑来一担担塘泥,倒在茶槽里。一担担黑黢黢塘泥把茶槽填得满满的,金黄的泥鳅、灰黑的泥蛙在槽面上乱蹦乱跳。母亲将茶苗全部栽上。

夏日骄阳似火,母亲裹着一身汗珠,给茶苗拔草、浇水。一根根杂草被母亲那双粗糙手拔扯得干干净净,裂如龟背的茶槽被母亲一桶桶水浇灌得湿润润,一株株蔫耷耷的茶苗被母亲一瓢瓢水浇润得油光发亮。冬日,朔风呼呼,母亲给茶树松土、追肥。朔风吹乱母亲头上的白发,刺痛母亲那张褶皱的脸,母亲将一箢箢土肥倒在茶兜旁,然后用手将其扒平。吃过肥的茶树傲风斗寒,格外精神。

风柔柔雨绵绵,“子规夜半犹啼血”,杜鹃燃烧如火焰。此是茶苗栽后的第五个春天。茶树枝头伸出一根根黄绿绿芽尖,如同孩子伸出了一双双幼嫩的小手。母亲消瘦弯曲的腰上,围上了一条布袋,满脸皱纹里溢出笑容,迎着和煦的春风,沐着艳艳的春日,在菜花丛中,在绿茶树旁,不停地舞动双手采茶,仿佛是在弹奏一台绿色的钢琴。一根根绿尖,一片片叶儿,在母亲手指间跳跃着,紧接着欢快地飞进母亲腰间布袋里。

母亲白天采茶,晚上做茶。母亲做茶用的是传统方法。灶房里,烟雾缭绕,灯亮如桔,蟋蟀奏乐,蟑螂歌唱。烟雾笼罩着母亲那微微弯曲的身材,灯光辉映着母亲那蜡黄的皱脸。母亲把锅烧红,将嫩绿的茶叶倒进锅中,然后用双手当锅铲不停地在锅里抓动。有时手触到了锅铁,母亲就将手放到嘴边吹吹,仍不停地在锅里操动。茶叶炒蔫了,像白菜经霜打那样的蔫绿。这时,母亲将其抓到簸箕里,用手揉呀、搓呀,忙个不停。如此炒茶与揉茶,要来回七、八次,母亲那双秋葵杆似的脚,一会站在厨房,一会儿立在堂屋。豆粒大的汗珠滚动在母亲突突的额头上,黑黑锅烟子,如同灰黑的膏药贴在母亲脸上高高的颧骨上。

母亲没有文化,但她知道老君眉。她说,外公饱读诗书,给他讲过老君眉的故事。老君眉叶形长长,芽多白毫,形状像神话中太上李老君的眉毛。母亲做的茶,呈浅灰色,毛茸茸的;似碎石,打在杯子里叮叮的响。泡出的茶,碧绿绿清亮亮,似猫眼;喝起来,清香扑鼻,醇厚可口,驱热解暑,养精提神。母亲指着茶问我,我这茶像不像老君眉。我总是高兴地回答说,像呀!像呀!像极了!

母亲不懂《茶经》,但母亲知道泡茶与做任何事一样也有考究。她说,泡茶用的水,塘水不及河水,河水不及井水;泡茶用的具,瓶不及壶,瓷壶不及土壶,土壶不及泥壶。

母亲不通茶道。她不知茶在我国被誉为“国饮”。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茶通六艺,是我国传统文化艺术的载体。母亲也不知茶被人们视为生活的享受、健康的良药、提神的饮料,友谊的纽带、文明的象征。

然而,母亲总是教我多喝茶、少喝酒、莫吃烟。每当新茶做出之后,母亲总是先给我包上一包,让我出门在外面喝。

盛夏酷暑,热浪滚滚,我回家在田间战天斗地,母亲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提茶壶,时而又举起蒲扇遮挡太阳,爬坡越岭,翻山过坳,把凉茶送到田间地头,递到我的手中。我咕咕噜噜地喝完母亲的老君眉茶,炎热和劳累在我周身殆尽,浑身上下增添了战天斗地的劲儿。 数九严寒,夜阑人静。我伏案笔耕,正当我在“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之时,母亲把热气腾腾的茶送到我的嘴边,并说,喝了它暧暧身子,把文章写好。

母亲从早到晚总是匆匆忙忙,我很少见她闲坐饮茶。但经常看见她给人泡茶、倒茶。

我家有棵樟树,似一把天然的具伞撑在门前。“伞”下,母亲请人横横竖竖摆了几根条石。村组干部常到此开会议事,母亲不停地烧水、泡茶、倒茶。次数多了,村组干部感激不已,母亲总是笑着说,来的都是客,茶是待客的。塆里人工休饭后,爱在“伞”下休闲误乐、谈天说地,母亲也是不厌其烦地泡茶呀!倒茶呀!小孩子喝了还要喝,小伙子喝了谈笑声音更宏亮,老年人喝了不停地夸母亲茶甜呀!香呀!

母亲的老君眉甜了我,也甜了塆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