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时像冬日的晨雾,茫茫的一片,笼罩着远山与田野;随着太阳的升起,雾也逐渐开始退场,那些被笼罩的场景轮廓也变得透亮起来,最终连最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辨。付桥中学于我,便是这样一块被时光之雾反复笼罩,却越发明净的地方。穿过二十余年的烟尘望回去,那所坐落在红安县永佳河镇付桥村(原尚儒乡)的学校,依然以它质朴而坚韧的轮廓,屹立在我生命的原野上。
那时的天,似乎黑得总比现在要早些,也更沉些。每个周日的下午,我便背起鼓鼓囊囊的行囊上路了。从新田铺到付桥中学,五公里的田埂与山岭,是丈量少年光阴的尺。背包里,一个星期的米,沉沉地压着肩胛;几个玻璃瓶子,装满了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臭豆腐或是辣萝卜干,随着步子轻轻碰撞,发出琐碎而安稳的声响。那便是我下一周全部的给养。脚底下是田埂上的泥土,是山岭边的杂草,呼吸间是田野清冽的气息,前方,是学校的方向。苦吗?那时并不觉得,只觉得路很长,长得足以做完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进了校门,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映入眼帘,路旁是四季常青的柏树与袅袅垂柳,规整里透着乡间的秀气。右手边小卖部的灯光,是课间十分钟里最温暖的诱惑。记得他们家的女儿叫程晨,初三时好像与我同班。左手边是一片植物园,里面藏着我们偶尔探险的好奇心。听说这片植物园是一位花白胡子的程老先生在打理,里面有各种菊花、鸡冠花、美人蕉、映山红、紫薇树等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我曾经在里面见到过那种药葫芦,就是八仙中的铁拐李拿的那种。最难忘的,是路尽头那棵蓊郁的大桂花树。它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屹立在校园的心脏。待到秋日,那香是泼辣而慷慨的,金黄细碎的花粒,几乎要用香气将整座校园浮起来。我们便在这香气的潮水里,读书,奔跑,做着稚嫩而宏大的梦。
桂花树后,那排被老师们戏称为“中南海”的砖瓦房,是教职工及学生的宿舍。它的后边,是尘土飞扬的大操场,在那里,我们像野草般恣意生长,挥霍着仿佛无穷无尽的精力。前边,是一口方塘。水是极清的,天光云影,徘徊其间。我们曾在塘边洗衣,水波漾开,揉碎了少年疲惫而明亮的心事。从塘边一条种满高大马尾松的林荫小道朝着水塔的方向走去,上了坡便是我们的教学楼了。楼不高,大概三五层的样子。就是在这栋教学楼里,程国文老师用他生动的讲述,为我们推开了一扇通往文学世界的门。那些方块字忽然有了温度与魂魄,让我沉醉其中,开始笨拙地给杂志投稿,参加各种文学赛事,也偶有斩获。而班主任程昆老师,就像一位宽厚的守田人,小心地护着这点稚嫩的绿苗,他的支持是无声的春风雨露。吴友初校长、沈顺正老师、邓志良老师、董德清老师、周泽文老师……他们的面容或许在记忆中有些模糊了,但他们手握粉笔的背影,他们或严厉或慈爱的眼神,却汇成一股沉稳的力量,托举着我们,望向山外的世界。
最富有生活气息的,莫过于每日的“食事”。晨读前,我们将写了名字的铝制饭盒,盛上淘好的米,放入班级专属的大铁槽。几个男生吆喝着抬往食堂,那景象,庄重得如同某种仪式。中午,蒸好的饭盒被抬回,热气腾腾,混合着百十个饭盒的独特气味。我们便飞奔回宿舍,打开自己的木箱,拿出咸菜瓶。就着或咸或辣的菜,将一盒白饭吃得干干净净。饭后,水塔旁的水槽边,总是挤满了洗饭盒的同学,哗哗的水声与笑语,是那段清贫岁月里最清脆的伴奏。那种对一粥一饭的珍重,那种自力更生的踏实,是生活馈赠给我们最早也最深刻的一课。
如今,付桥中学或许已改变了旧时模样,甚至可能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但于我而言,它从未消失。它是我背包上咸菜瓶的碰撞声,是桂花树下的一缕浓香,是铁槽里饭盒上自己刻下的名字,更是恩师们谆谆话语在心底的回响。那三年的时光,用最朴素的方式,将“刻苦”“责任”与“希望”这几个词,一笔一划地刻进了我的骨骼。
感谢您,我的付桥中学。感谢你们,吴友初校长、程昆老师、程国文老师,以及所有给予我知识与启蒙的恩师。愿你们身体康健,万事顺意。那段翻山越岭去求学的路,早已走完;但那条通往广阔天地的路,正从母校的门前,一直延伸到我生命的远方,清晰、明亮,充满力量。
(作者:徐伟,红安人,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