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请慢一点

2025-11-02 19:18   .   徐伟

太阳像一团巨大的火球悬挂在空中,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地面上的花花草草此刻都卷起了叶子,就像娇羞的美人掩面,不敢直视情郎的眼睛。我结束了前一阶段的工作,就想着回老家歇歇暑并看望父母。打电话问弟弟要不要一起回去,他欣然应许,如此我们约定了时间。

我到阳逻与他汇合,他载着我朝着导航地图上那个位于沪蓉高速旁,名叫‘新田铺’的小村庄疾驰而去。即便是车上开了空调,也止不住我脸上大滴的汗珠子‘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落。路旁的知了也十分应景的配合,它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佛也在抗议这难耐的酷暑。

大概一个小时后,车子稳稳地停在院中。母亲迎了出来,我与她一边搭话一边往客厅走。家里不见父亲的踪影,母亲说他一早就去尾斗山水库工地上干活去了。

“这么热的天,他怎么还出去做事呢?”我放下背包,语气里带着责备和心疼。

母亲擦着汗,无奈地摇头:“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脾气,犟得很!说他不听呐。”

弟弟也是觉得这么热的天,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实在不放心,弟弟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们兄弟俩今天都回家了,天气太热让他回来休息。

父亲大概是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可以挺得住,拒绝了弟弟的提议。弟弟劝不动他,只得无奈的叮嘱他:“天气太热了,注意身体,不要硬撑,感觉不舒服就马上回来休息。”

他只回了一句‘晓得晓得’,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午饭过后,我们躺在空调底下午休时,父亲打了电话过来。电话中,他的声音很虚弱,他感觉自己好像中暑了。

我们听了十分着急,弟弟也顾不上歇息便急忙驾车朝水库方向赶去。尾斗山水库是位于镇子东北方向,离我们村大概19公里。近两年,这里正在进行加固工程,成了许多村里人打零工的地方。

经过十几分钟的车程,便来到了父亲上工的地方。只见父亲已经躺在地面的一张木板上,他的身体不住地抽搐,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嘴唇却发白干裂。我和弟弟慌忙扶起他,触手处是他嶙峋的肩胛骨和湿透的衬衣下清晰可数的肋骨。

他的抽搐通过我的手臂传遍我的全身。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了,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将父亲扶到阴凉处,看着他不停地抽搐,弟弟一边递水给他喝,一边给他按摩着身体。我非常担心,但又手足无措,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如何处理。握着父亲粗糙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和伤痕。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这双手,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衰老。

等他稍微缓解一点,我们将他扶到了车上,并驱车来到离此处最近的永佳河镇卫生院。医生检查之后确认是中暑,开始给父亲打针输液,渐渐地,他的抽搐停止了,脸色也变得正常起来。

打完针,又在卫生院的躺椅上休息了一会,弟弟便载着他回家了,我们将他扶进房间休息。

隔壁邻居家的老大哥(老大哥年龄比父亲大,但是与我同辈分,所以称呼他为老大哥)闻讯赶来,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父亲,叹了口气:“你也六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拼?不要命了?”

父亲无奈地苦笑:“我们但凡能动,自食其力,就能给伢们减少一些负担唦。”

父亲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我别过脸去,不敢让父亲看见我瞬间涌出的泪水。

父母时时刻刻总在为我们着想,总怕给我们添加负担。而我这么多年来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经常性地忽略他们。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的考虑过他们的需求和感受。总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们的付出,甚至没有耐心容忍他们偶尔地絮絮叨叨。

在我的固有印象中,父母就像是铁打的,他们的身体壮实得很:干农活、挑担子、扛水泥、搬钢筋…… 就没有他们搞不定的活。而现在,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他们的衰老和脆弱。

我的思绪飘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父亲还在县城的第三机床厂工作。农闲时节,母亲会带着我和弟弟去县里看他。机床厂车间里热浪滚滚,父亲光着膀子,手握一把大铁锤,一下下地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中,他年轻的身躯肌肉贲张,汗水沿着结实的脊背流淌,却不见丝毫疲态。

“看你爸,力气大吧!”母亲总是骄傲地对我们说。

而母亲自己也不逊色。除了带我和弟弟,照顾当时年迈的奶奶,还在家种着菜园、几亩水田和旱地,还养了一群鸡和一头猪。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家务:喂猪、喂鸡、打扫卫生、做早饭,然后干农活。                       农活主要有三种:一种是种菜,需要播种、散苗分株、除草、打药、施肥等等;一种是种田,基本流程是催种育秧苗、耕田、插秧、施肥、喷药,直到灌浆、等到金灿灿的稻子成熟得弯下腰时收割;还有一种是种地,地里一般会种一些经济农作物,如油菜、花生、芝麻、红薯、棉花、玉米、高粱、黄豆等,其流程与种菜大致相同,都需要经历繁琐的除草、除虫、施肥等环节,付出大量的劳动。

我和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帮母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打扫卫生、除草、插秧、割稻谷、摘菜、摘棉花、摘花生、挖红薯等。农忙时节,父亲也会回来和母亲一起收割稻谷。我至今记得他们收割稻谷的情景。

清晨的稻田里露水未干,父母弯腰割稻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镰刀唰唰作响,金黄的稻穗应声而倒。我和弟弟负责将割下的稻子收拢,父母则用稻草绳将它们捆成一个个大捆。然后,父亲会拿起冲担刺入稻捆中,弯腰扛起,又用冲担的另一端挑起另一捆,调整好平衡后,在窄窄的田埂上健步如飞。母亲也不甘示弱,挑起两个稻捆紧跟其后。那时我觉得,父母的肩膀能挑起整个天空。

打谷场上,拖拉机轰隆作响。我们将稻捆解开,一层一层的平铺在稻场上。铺完后,便用拖拉机拉着石磙在上面打着圈儿循环碾压,直到大部分稻谷与秸秆分离。然后,父母则用一根‘Y’字型的木制工具将稻草翻开,推到一边并捆起来,然后一捆一捆的码成小山似的稻草堆。这玩意用处可大着咧:奶奶用稻草来铺床、可以搓成绳子、可以当做柴火烧、也是牛羊过冬的饲料。将稻草全部都翻开清走,只剩下黄澄澄的谷子时,又要忙着扬场、晒谷。我和弟弟在草堆间追逐打闹,偶尔也会帮忙撑开装谷子的麻袋。也许有人会说,为什么不用收割机、脱粒机等农用机械来代替人工,减少繁重的劳动量,我只能说当时的条件不具备。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父母最忙碌的时候。除了稻谷,地里的花生、红薯、棉花也次第成熟。暑假期间,我和弟弟会跟着母亲去地里扯花生、摘花生;大概十月份又开始摘棉花,摘完棉花又挖红薯。油菜、花生、棉花和红薯是我们红安当地农民广泛种植的几种主要经济农作物。虽然干农活很累,但看着一袋袋收获的果实,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

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盆旁看黑白电视。母亲有时候会织毛衣,父亲则一边和母亲聊天一边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火光照在父母年轻的脸上,那时他们的额头还没有这么多皱纹,鬓角还没有这么多白发。

“等你们长大了,我们就能享福了。”母亲常说。

如今我和弟弟都长大了,却依旧没能让父母享福。父亲当年离开三机厂后,就去了建筑工地上打零工,一干就是20多年。现在因为年龄大了,建筑工地上有年龄限制不要他了。于是他又开始四处找散活:各种村民自建房帮小工、各种杂工、修路队……哪里需要劳力,他就去哪里。母亲也闲不下来,到处找家政和后勤的工作,说是“他们把自己顾上了,我们就少一些负担”。

看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我心里一阵酸楚——曾几何时,是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被他背着走街串巷举高高。晚饭后,父亲躺在沙发上歇息。我和弟弟坐在他身旁,说:“爸,以后别去工地干活了,你就和妈两个人在家里呆着,可以种一些菜、养一些鸡啥的,够你们自己生活就可以了,剩下的有我们。”

父亲笑了笑:“晓得你们兄弟两个孝顺。但你们也不容易,有自己的小家庭要照顾。我和你妈还能动,能挣一点是一点。以后要是动不得了,那就冇得办法啰。”

“我们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能让你们来操心?”

父亲拍拍我的手背:“在父母眼里,你们再大也是小伢。只要能动弹,就会想着帮衬你们。这是做父母的本能。”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墙上泛黄的全家福上。照片上的父母年轻健康,笑容灿烂地搂着我和弟弟。而今,照片外的他们已是两鬓白发,佝偻憔悴。

我走出房间,看见母亲正在为父亲刮痧。父亲赤裸的背上,刮出的痧痕紫黑吓人。母亲一边刮一边抹眼泪,嘴里嘟囔着:“叫你莫去非要去,这把年纪了还不服老……”

父亲趴在床上,哼哼着说:“没事,睡一晚上,明天起来就好了。”

我退回房间,关上门,泪水终于决堤。我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牙,捂住嘴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慢一点,让父母不要老得这么快;多么希望我能让他们过上安逸的晚年;多么希望我还有更多时间,陪伴他们,报答他们。

第二天清晨,父亲果然又早早起床,准备去上工。我拦在门口,无论如何不让他去。

“这几天都是高温天气,你就在家休息吧,躺一会儿也行,看会电视也可以,就别出门了”母亲和弟弟也为我帮腔。

父亲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也要得,那今天就偷个懒。”

他打开了电视,聚精会神的盯着他爱看的抗战电视剧。母亲则在一旁择菜,准备做早餐。外头的知了依然在叫,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烦躁。看着父亲头上的斑白,看着母亲如树皮一般干枯粗糙的双手和岁月在她脸上侵蚀的痕迹,我意识到时光不可能为任何人停留。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会多陪陪他们、多和他们沟通交流,多一些耐心和包容。不再会因为教不会他们使用手机的一些功能而不耐烦;也不再会因为我们有不同的见解和认知而阴阳怪气。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绚丽的晚霞。妈妈炒了几个菜,我们把吃饭的桌子搬到了院子中,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我们就着晚霞和微风,兴致勃勃的喝了几瓶啤酒。

“时光请慢一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让这样的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

我知道,即使时光不会慢下来,爱和陪伴却能让每一刻都变得永恒。也许,在父母的心中,我们是否能够取得成就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永远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成长、幸福美满。

惟愿他们身体健康,长长久久,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们、报答他们。

作者简介

徐伟,湖北红安人,85后文学爱好者。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黄冈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