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光阴沉浮,她自鄂州城郊嫁入七里坪山坳深处,仿佛一粒种子投入了莽苍贫瘠的黄土。如今县城里有了安放未来的学区房,山乡旧宅也早已翻新成敞亮庭院。然而最使我心弦颤动的,却非这些砖瓦的变迁,而是她双手在方寸泥土间开凿出的另一个春天——那由阳台与院落围拢起来,生机不息的宇宙。
县城四平米的阳台,恰如生活局促的缩影。可妻子偏在这方寸之间铺展无限绿意,她引以为豪:“方寸之地,四季如春。”这狭小空间里,她竟能调度草木时序:春有球根植物悄然萌动,夏绽草花烂漫如笑,秋捧观果植物结实累累,冬则耐寒绿意悄然蛰伏——一窗之内,草木无言,却传递着“向上”的坚韧生机。
她的花事更透着“向善”的智慧,那些盆钵多是捡拾别人丢弃的旧物。每次归返故里,她必提几袋沃土回来,肩头扛着沉甸甸的泥土芬芳,那执拗里燃烧着对生命最朴素的敬意。有时还托亲友捎带农家绿肥,这些被她视若珍宝的泥土,正是她经营生活与草木的根基——以大地馈赠,滋养着小小栖居地的丰饶。
每日小店忙碌十数小时之后,她归家第一件事必是奔向阳台,俯身检阅那些青翠生灵,指尖轻抚,似有千言万语。每周回老家,亦是放下行囊就扑向院中花草,弯腰屈膝,不辞辛苦地松土、施肥、修剪,将全部疲惫都消融于草木吐纳之间。我常见她立于黄昏的阳台,落日熔金,为花木与她镀上温柔轮廓——她与花草彼此凝望,仿佛都在对方身上认出了自己无声的韧性:所有辛劳,在草木舒展的刹那皆化为无言的甘甜。
孩子们写下的生日祝语里,称她是“家里的太阳”,我深以为然。她这轮太阳不悬于中天,而是沉入了生活的泥土深处,以汗水浇灌,以耐性守候,最终在阳台与院落里捧出了光。她所照亮的,岂止是花草?更是将一种向光生长的执拗,栽入了我们每个人的血脉。
今年春末我回老家,发现院角添了一株新种的月季,那是她向邻人讨来的。这株月季扎根于她四处搜罗的旧盆与乡土之中,已结出饱满花苞,倔强而沉默地向上生长——泥土的幽香已浸入她骨血,她本身也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温柔、最蓬勃的植物,于无声处,将整个家都化作了春意盘绕的院落;那泥土的芬芳与草木的呼吸,正是她爱此人间最深沉、最恒久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