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听戏,他将看戏称为听戏。小时候,我曾多次问他:“明明是看戏,为什么非要说是听戏?”他总是笑笑,很神秘地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父亲喜欢听戏,近乎痴迷的程度。1957年夏季,母亲生哥哥住在河南省人民医院(郑州),医生告诉父亲孕妇可能要剖腹产,那个年代这可是个大手术。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与不安,也没能阻止他听戏的热情,省城有很多戏院,他安排好母亲后,就悠哉悠哉地听戏去了。不过,他没忘记向医生和护士请假,留了戏院的地址。当晚,戏看到一半时,剧院的广播里突然喊父亲的名字,说外面有人找。原来,敬业的值班护士气喘吁吁地跑来,叫他快回医院,因孕妇(母亲)阵痛发作,已进了手术室,家属必须到场签字才能手术。这件事,日后几十年都成为笑谈。我们称父亲是超级戏迷。遗憾的是,家人谁都不知道哥哥出生的那天晚上,父亲没看完的是什么戏,连个剧种或剧名都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想过问这个问题,现在想问却无从问起了。
父亲喜欢听戏,只要是戏他都喜欢。越剧、黄梅戏、秦腔、评剧、河北梆子、楚剧等地方戏来者不拒,但他最喜欢听的只有京剧和豫剧。父亲这么喜欢听戏,却从没听他唱过,也没听他哼过,更没听他大声喝彩过。他总是津津有味地看,悠然自得地听,乐在其中,非常享受。父亲曾经这样评价:“京剧很精致,戏词很美;豫剧很大气,容易上口。”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从老家湖北省红安县—姥姥家,回到河南省驻马店市—父母身边上小学。从山村回到小城的孩子有许多不适应。有一天,家属院里许多小朋友围在一起表演节目,我的拿手戏是唱语录歌,跳忠字舞。赢得他们的掌声后,就骄傲地观看其他小伙伴的演出。一个和我同龄的名字叫花花的小女孩在演唱,她左掌叉腰,右掌猛击抬起的大腿,顺势用手指向我的鼻子,唱到:“短命丫头你气死我,你不顾羞耻找公婆……”年少的我,怒发冲冠,上前飞起一脚踢向花花的膝盖,她痛苦地抱着腿蹲下。我犯了众怒,大家纷纷怒斥我的野蛮与无礼,责问为什么打人。我怒吼道:“谁让她先骂我?”其他的小朋友忿忿不平道:“她骂你什么了?我们怎么没听到?”我毫不示弱地回答:“她骂我短命丫头,你们没听到吗?”众人面面相觑,才回过神来,好像我也不是没一点道理,谁让我的乳名叫“丫头”哪!有人喊道: “你真傻!人家唱的是豫剧。丫头,你是小蛮子,跟你说不清楚的。”在小朋友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山里来的野丫头,不可理喻。他们把我的无知与粗俗行为投诉给我父亲,他表示一定要教育好我。多年后,我才明白,被我踢了一脚的花花,那天唱的是豫剧《朝阳沟》,选自银环妈妈怒骂银环的唱段。几十年来,我一直想向花花道歉,至今都没有这个机会,她还记恨我吗?
文革期间,样板戏一枝独秀。喜欢戏曲的父亲,在困顿中却时常享有乐趣——听戏。亲朋好友经常送戏票给他,大多是京剧样板戏或移植的豫剧样板戏。父亲听戏每次都带着我,也许他要兑现他的承诺,一定要教育好我。每次去看戏,为了哄着我不闹场,进场前父亲总要给我买点零食。小城戏院广场上的小摊点,好像摆的永远是老三样——西瓜子、葵花籽、南瓜子,小摊点挂着一盏昏暗的灯,包瓜子的包装纸要么是旧书,要么是旧报纸,我总是点一包南瓜子。看戏时我嘴巴不停地吃瓜子,为省事连南瓜子的壳都吃了,恨不得将包装纸上的字都能吃掉。年龄小,刚开始看戏根本不懂,只注意演员的服饰、动作及表情,有时自己跑到第一排,趴到舞台前沿边吃瓜子边看戏。晚上戏散场了,父亲总是到小商店里给我买一毛钱的糖果,约有上十颗黑黢黢的糖块儿,可能是用红糖熬制的。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横梁上,嘴里含着糖果,在熙熙攘攘匆忙回家的人群里,搜寻着演员的身影。偶尔我兴奋地叫道:“爸爸!看!那是李玉和,铁梅和他在一起哪!”那个年代,小城没有公交车,自行车就是很高级的交通工具了,演员演完戏来不及卸妆就汇入散戏的人流里,能在路人中发现着妆的演员,是我最大的乐趣。我们家住在小城的郊区,穿过城中喧闹的街道,剩下的是长长的石子路。路上没有路灯,晚上极少碰到行人,只有车轮挤压路面撞击小石头的吱吱声。有时我睡着了,手指头伸到自行车龙头手闸里,被夹着痛醒了。父亲怕我犯困,他边骑车边催促我吃糖,常常一手撑着自行车,一手托着我的身体,还不停地和我讲话,生怕我睡着了从车上掉下来。那个年代,能坐自行车去看戏,有瓜子嗑,有糖果吃,已经是很奢侈的生活,我那时感到非常地幸福。
文革结束后,百花齐放,父亲带我去看了许多保留戏曲剧目。有一次,他激动地带我去看豫剧大师常香玉的演出。少年时期,我不懂得欣赏常派艺术的刚健酣畅之美,觉得没京剧好听。父亲说:“你可能喜欢柔美细腻些的。其实,豫剧有许多流派,比如说陈素珍,她唱的是豫东调,可好听了。可怜呐!她被打成右派很多年没出来了,她去了邯郸豫剧团,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1979年,父亲去郑州出差,朋友请他看了一场河南曲剧《卷席筒》。回家后几个月,他总在念叨海连池扮演的小仓娃如何如何好。我当时痴痴地想:有那么好吗?后来,我在郑州读书三年,一直关注这部戏,也没能看到演出。
父亲是湖北人,他12岁就离开了家乡红安,大山里那个贫瘠的家再也不能给他一口饭吃。他独自漂泊到汉口,投亲靠友,最后落户到河南信阳,在米店和布店里当学徒,边打工边继续完成学业,成为他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他讲一口纯正的信阳话,豪放的性格,黑红的脸膛,洪钟似的声音,活脱脱一条中原汉子,连我奶奶都叫他:“侉子儿”。他身上几乎看不到南方人清秀的痕迹,他流着湖北人的血,其实骨子里几乎是河南人。戏曲让他看到多少辛酸与凄苦,戏曲又带给他多少慰藉与希望……
上世纪80—90年代,戏曲举步艰难,看戏慢慢变成了回忆。父亲似乎再没进过戏院,不过电视上梨园纷呈,好戏连台,倒也不寂寞。一天,电视开着,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悄悄地将电视关掉,他立刻惊醒,摆摆手说:“好看!老戏,京剧《乌盆记》,你会喜欢的。”我连忙打开电视机,看到于魁智扮演的鬼魂木然地站立在原地,毫无肢体语言,表情悲苦,唱腔凄美,如泣如诉,娓娓道来:“未曾开言泪汪汪,尊一声太爷你听端详。家住在南阳太平庄,姓赵名安字世昌。奉母之命把京上,贩卖绸缎转回乡。赵大夫妻图财害命,主仆把身丧。望求太爷做主张。”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啊!我一口气将这部戏看完,唏嘘不已。京剧艺术博大精深,悲剧亦如此之美,令人震撼!
2011年圣诞节前夕,北京京剧院来武汉演出,呈现四台经典大戏《定军山》、《锁麟囊》、《沙家浜》、《赵氏孤儿》,着实让京剧爱好者们一饱眼福,过足了瘾。琴台大剧院位于汉江之滨、月湖之畔,与古琴台隔湖相望,的确是看戏的好地方。武汉的冬季阴冷潮湿,寒气逼人,绝不比这个城市酷热的夏天好过,戏迷们的热情让那个冬季显得很温暖。大剧院流光溢彩,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观众们扶老携幼,异常兴奋,纷纷在海报前留影。有的家庭祖孙三代全家出动,京剧发烧友们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有人感叹千载难逢,外地戏迷甚至结伴包大巴来汉观赏。
《沙家浜》演出盛况空前,可容纳观众1800余人的大剧院,座无虚席。这部戏表现了阿庆嫂的机智沉稳、刁德一的奸诈凶狠、胡传魁的粗鲁愚蠢,人物刻画个性鲜明、入木三分,敌我双方察言观色、斗智斗勇,故事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唱段家喻户晓、耳熟能详。《沙家浜》不愧为红色经典。当代张派传人王蓉蓉扮演的阿庆嫂,唱腔优美、表情丰富、惟妙惟肖、八面玲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谭孝曾、谭正岩父子同台扮演的郭建光,与爷爷谭元寿的原版相比,也是各有千秋。谭氏后人在故乡的舞台上将谭派艺术发扬光大,真可谓活生生的京剧发展史,人生宜老京剧不老啊!
我庆幸地坐在三楼的首排座位,却仍然无法看清演员的面容,只好借助望远镜。观众们处在亢奋状态,戏迷们太熟悉这出戏了,念白常常台上说上句,台下接下句,会心一笑,默契十足。当演到第四场《智斗》时,全场观众群情激昂,几乎是大合唱。我不禁转身看看身后的观众,立刻惊呆了,他们完全处于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尤其是后面几排的观众,绝大部分是老年人,他们双目微合、且歌且吟、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他们听到了高山流水,也听得荡气回肠。他们看不清或看不见舞台上的人物,却全身心地投入到戏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将看戏称为听戏。这些老人,他们买不起优等票看戏,但戏走进了他们的心里。他们来听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听到了逝去亲人的声音,想起了峥嵘的岁月,握住了时光的温馨……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回首重温几十年前看过的戏,无疑是在回味人生,梦回童年、少年、青年……望着身后的老人,我仿佛看见了父亲就坐在那里面。
《沙家浜》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如雷的掌声中演员登台谢幕。琴师燕守平老师起身,连续3小时的演奏使他疲惫不堪,没能站稳,一个趔趄身体向前扑下,女主角王蓉蓉一个箭步冲向前,像女儿一样双手搀扶起老先生,全场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我泪流满面,无限感慨:要是父亲健在,我能搀着他听戏该有多幸福啊!
父亲去世已经18年了,如果能活到今天,他整整80岁了。不知天国里是否有戏看,祝愿他老人家在那个世界里也能听戏。
爸爸!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女儿,我会继续陪您听戏!
2014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