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科的夜晚,常常被病人疼痛的呻吟与监护仪断续的警报声填满,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压抑。然而在我记忆深处,8床黄伯伯锤击凳子的“砰、砰”声,却总像沉稳的鼓点,坚定地穿透这片喑哑的喧嚣,一次次抚平我惴惴不安的心。
黄伯伯是一名胰腺癌晚期伴多处转移的患者。去年秋天我刚到肿瘤科时,就听同事们说,他是这里的“常住客”,除了逢年过节短暂回家,几乎把病房当成了另一个家。初次见面,他留给我的印象是那样温暖而深刻。那天早上,一位实习护士怯生生地跟在我身后,准备为他输液。不少病人一见到生手就面露难色,黄伯伯却主动伸出手,温和地说:“孩子,别怕。每个人都是从新手过来的。你看我这根血管就不错,慢慢来,一次没扎中也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再试。”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不耐,只有鼓励与包容。
直到一个深夜,我才真正看见他平静外表下的挣扎。那晚我去查房,其他病人都睡了,只有他还静静坐在床上。窗外月光稀薄,落在他清瘦的脸上。他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知道,癌痛又来了。即便止痛药已从最初的两三粒加到十几种,依然压不住那如潮水般反复冲刷躯体的痛苦。我轻声说:“我去叫医生。”他却摆摆手,声音虽然虚弱却很坚定:“别喊他了,让他多休息会儿吧。我刚吃过药,等一会儿就好了。”那一刻,他像一棵被狂风侵袭却始终挺直脊梁的树,在疼痛的巨浪中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们护士站有张旧凳子,一动就“嘎吱”作响。平时谁也没在意,黄伯伯却悄悄记在了心里。几天后,他竟从家里带来一把小锤子,在不打扰我们工作的时段,独自弓着身子在角落敲敲打打。他不仅修好了那张凳子,还细心地在每张椅脚钉上防滑垫——“冬天地上潮,怕你们滑倒。”他笑着说。还有一次,他发现墙上挂的锦旗歪了,我们试了几次都没扶正,后来也就随它去了。可黄伯伯不放弃,在一个安静的傍晚,他提着锤子,来回调整角度,把每一面锦旗都订得端端正正。那一刻,他不像病人,更像一位专注的“修理工”——即使自己站在生命的悬崖边,依然伸出手,想为这个世界修补些什么。
他还有另一种魔法,在深夜悄然施展。有一次夜班,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捧出一盒樱桃,笑眯眯地说:“洗过了,家里人今天刚摘的,特别甜,你们快尝尝。”后来,有时是一碗热泡面,有时是几块小饼干,有时是当季的水果……每一样都朴素,却像带着温度的魔法,轻轻拂去我们心头的疲惫。
后来有一天,他看见别的患者给医生送锦旗,便认真对我们说:“你们这么好的团队,值得每人都有一面。”我们只当是一句温暖的客套,没想到几天后,他真的为我们每个人定制了一面锦旗。当红色的绸缎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映照在我们又惊又喜的脸上时,那一刻,黄伯伯不再是病历上冰冷的“8床”,而是用真心照亮我们每一个人的人。
他的故事,教会我们什么是真正的叙事护理——不是试图改写疾病的结局,而是以共情为舟、以故事为桨,陪伴患者在病痛的风暴中寻回自己的声音。在黄伯伯的世界里,他不仅是需要关怀的病人,也是能给予温暖的家人;不仅是承受者,更是照亮他人的点灯人。
也许有一天,那“砰、砰”的修理声会随着时间远去,但它所激荡出的回响,将永远留在我们心底。那一颗颗洗净的樱桃,那一面面无声的锦旗,都是构建医患之间情感共同体的一砖一瓦——它们不声张,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