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推开老屋阁楼那扇熟悉的木门,是在2016年春天——推倒老屋建新居的前夕。吱呀声依旧,仿佛岁月悠长的叹息,在寂静中漾开。日光穿过破损的亮瓦,斜斜地倾泻在积尘的旧书桌上,碎成一片片朦胧的光斑。光影摇曳间,一个瘦削的身影仿佛又伏在了案头:青布衫,衣袂被穿堂风轻轻掀起,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影,定格在时光深处。
思绪溯流而上,回到80年代鄂东南的乡村。贫穷如同冬日屋檐下悬垂的冰凌,坚硬而寒冷,在暗夜里泛着清冷的光。二姐常说自己是“晒着月光长大的”。鸡鸣三遍,她便摸黑起身,踏着露水浸湿的十里山路赶往镇中学。粗布书包里,咸菜罐与课本的碰撞声,总夹杂着两本借来的《作文素材集》书页翻动的细响。寒暑假期,同龄人多在田间挣工分,她却蹲在田埂上,用枯枝在泥地里演算代数。那些算珠般的数字,在泥土上排成笔直的队列,常引得路过的老会计驻足,啧啧称奇:“这丫头写的数字,比我们账本上的还齐整哩!”
老宅阁楼的木窗棂间,经年沉积的光影,成了最沉默也最忠实的见证。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二姐伏案的身影,让那方寸之间投在墙上的菱形光斑,都铭记了她每日移动的轨迹。钢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时常惊扰了梁间筑巢的家燕。寒冬里墨水瓶冻成冰碴,她便呵着团团白气,搓搓冻僵的手指,继续一笔一划地誊写。学校油印室的王师傅至今记得:“全镇四十三个村,就数这丫头的作文传得最远,孩子们都说那纸页里,能听见算盘珠子拨动的脆响。”
1991年的蝉鸣格外嘹亮,穿透了财校礼堂的琉璃瓦。二姐攥着毕业证书的红封皮,那鲜艳映亮了她眼底的光。乡镇财政所的算盘,从此便有了新的韵律。那年深秋,为核对一笔三毛五分的农业税差额,她蹬着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车,跑遍了三个村落。暮色四合时,沾满泥土的账本在车筐里轻轻摇晃,后座绑着的田亩册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老陈家的田亩数,少记了七分三厘,”她指着泛黄册页上清晰的笔迹,对村长认真解释,“差之毫厘,账目可就失之千里了。”语气平静,却透着磐石般的笃定。
2008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省电视台的镜头聚焦在颁奖台上。二姐接过“十大财税工作者”证书,特写镜头扫过她那双曾无数次拨动算珠的手——指节上,是经年累月磨出的、厚厚的老茧,如同无声的勋章,镌刻着二十余载与数字、账册相伴的岁月。台下无人知晓,她身上那件挺括的藏青西装,是十年前用整整一个月的工资置办的“体面衣裳”。有记者追着询问成功的秘诀,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投向窗外抽芽的梧桐,轻声道:“老枝托着新叶长,根扎得深,叶子才亮堂。” 话语朴实,却似蕴含着泥土的智慧。
如今漫步在县财政局明净的走廊,仍能听见她办公室里传出的算珠脆响。年轻的科员们常说,那声音像极了山涧清溪,不疾不徐地叩击着青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的韵律。2025年,退休交接的时刻到了。三十五本账册在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列成方阵,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她提笔,在最后一页落下批注,红字力透纸背:“1991-2025,收支平衡,账清如镜。”阳光穿过百叶窗,温柔地落在褪色的算盘上,檀木梁架泛着温润的、岁月沉淀的光泽。
正月初的老宅新居,暖意融融。一家人围坐火塘,说笑声驱散了冬寒。老娘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捧出原珍藏阁楼的铁皮盒子。打开褪色的笔记本,一枚枫叶书签悄然飘落——那叶脉间,仿佛还凝着80年代某个清晨的微光。孩子们争抢着看本子里工整的字迹,二姐当年的满分作文在泛黄的纸页上静静诉说。窗外的雪光与室内的暖黄灯光交融,为那些字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墙角,那把老算盘静默无言。梁间似有燕语呢喃,细碎而温暖。而阁楼的那束光,穿越了漫长岁月,始终在记忆的最深处,温柔地、执着地,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