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腿子跃过龙门时

2025-07-28 07:59   杏花乡人民政府   秦福军

通知书像只白蝴蝶落到泥田里时,我正弓腰在泥泞中插秧。拆开一看,竟是大学录取的消息——那一刻,田垄间的水光仿佛陡然明亮,泥泞中的秧苗也似列队朝我致意。那个年代,高考这扇门,竟是如此慷慨地迎向泥腿子们敞开;它不嫌贫富,只认分数,一张卷子便如一道渡桥,渡人于命运之河的两岸。

当时填志愿,懵懂如初生牛犊。我不过依葫芦画瓢填上几笔,最后郑重写下“服从分配”四字,便再不多虑。如今想来,那四个字简直如一张朴实无华却效用万能的通行证——它让分数牵引着人,稳稳停靠在属于自己的站台。我一位同窗,第一志愿填了师范,却因分数拔尖,最终竟被第二志愿的武汉大学录取,消息传来时他尚在锄地。分数便是如此坚硬,它不容私情,却也绝无“滑档”之虞。那年开学,父亲蹲在门槛边默默数出十元钱学费,那是他编了整季竹筐换来的;他摊开手心,竟还有几个铜板叮当作响。国家每月另发五元助学金与十七元菜票、三十四斤饭票,比干部标准还高。这份暖意,如同无形的根须,深深扎入我们贫瘠的青春,催生报效之心。

毕业时,我扛着铺盖卷,揣着报到证,径直走进乡农技站的门槛。时代慷慨允诺:凡跃过龙门的鲤鱼,皆得一方安稳的水域。这铁饭碗的保证,如磐石般稳固,为无数寒门学子凿通了阶层上升的窄径。那时节,命运之重与道路之宽,似乎全凭一张试卷的分量来称量。

岁月流转,如今我常听闻种种新鲜事:填报志愿竟成堪比攻读另一门深奥学问的艰险;有人掏钱便能买得分数差强人意的“联合办学”入场券;更遑论学费高昂如登天梯,令多少父母在灯下愁白双鬓……昔日卖几把菜、几筐蛋便能凑齐学费的光景,终如薄雾消散于喧嚣市声。孩子们在象牙塔里比拼着吃穿用度,书卷上落满尘灰;毕业证书也褪去神圣,再难轻易叩开“铁饭碗”的门庭。原来“跃龙门”之后,尚有无数龙门需凭另般气力去翻越。

但我从不疑读书本身的光亮。前些日子,我俯身于试验田里教年轻学生分辨麦苗,风拂过青穗簌簌作响,宛如岁月深处的回声。我拾起一粒饱满的麦种递过去:“瞧,它跃不过龙门,可沉入泥土,便自有破土的伟力。”

这一粒种子的启示,胜过千言万语——纵使龙门形态万变,跃动之姿亦需千般勇气;但生命真正的根须,终归要扎进泥土深处。知识的光纵使不能点石成金,却总能照亮脚下崎岖。在喧嚣的“龙门”之外,尚有更恒久的伟力在泥土中默默生发:那是沉潜,是向下扎根,是穿透混沌的韧性生长。

当无数跃迁神话褪去光环,唯此默默破土之力,或许才真正担当起命运的重托,在浮华散尽的土地上,为平凡生命撑起一片不坠的天空。

(这篇文章是最近和一位80岁老站长闲聊后,以他的口吻写成的。)

杏花乡   秦福军

2025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