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王佑林,出生于湖北红安(旧称黄安)永佳河镇周垅村望家冲的贫苦农家。7岁便被送入地主家当“干儿子”,实为奴仆,在放牛和苦力中饱尝辛酸。1927年,黄麻起义的枪声震醒了这片土地,祖父投身农民协会革命。1929年,年仅15岁的父亲追随父辈,加入红军黄安县独立营,次年由共青团员转为共产党员,从此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
王佑林
他亲历了红四方面军西征后大别山区的血雨腥风。1932年编入红二十五军手枪团,在郭家河、七里坪等残酷的战役、战斗中浴血奋战。1934年11月,红二十五军高举“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旗帜,踏上长征征途。父亲正是这支英雄部队的一员,经历了独树镇、庾家河、四坡村等关乎全军存亡的苦战恶战。征战中,军政委吴焕先壮烈牺牲,军长程子华、副军长徐海东身负重伤,父亲既是这段悲壮历程的幸存者,也是这段波澜壮阔历史的见证者。
1935年9月,部队抵达陕北,与刘志丹部合编为红十五军团。劳山战役中父亲腿部重伤,人生轨迹由此改变。伤愈后,这个从未进过学堂的放牛娃,被送进红军大学开始学习文化,从此转战后勤战线,以勤恳奉献的精神,为新中国的建设默默耕耘直至退休。
作者的祖母
革命的代价是巨大的。抵达延安后,他日夜牵挂的家乡传来噩耗。红军撤离鄂豫皖后,祖父及3位伯父惨遭敌人杀害,祖母被迫离乡乞讨。解放后,父亲派人接祖母团聚,老人却因多年颠沛流离的恐惧拒绝随陌生人离开,只被带到县城拍下两张照片带给父亲,祖母于次年病逝。从此,家中高悬祖母遗照,无言地诉说着父亲15岁离家后再未得见双亲的终生憾痛。
虽然少小离乡,亲人尽失,父亲对红安故土的爱却深沉炽热,总是在政策的范围内力所能及地为家乡调配物资,捐款助学,资助贫困的乡亲。1988年春节,在病中的父亲仍坚持设家宴招待家乡入伍到北京的新兵,鼓励他们在部队好好锻炼,嘱托他们继承红安革命精神。同年3月,父亲病逝,骨灰按其遗愿归葬红安县黄麻纪念园。他终于回到了生养他的这片红土地。
王佑林和他的妻子陈平
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极为严格。我们从小被送入寄宿学校,过集体生活,以此培养组织纪律性和诚实艰苦朴素的作风。他们反复教导,那些为国家无私奉献的前辈,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即使在“文革”中学校停课期间,父母也要求我们去部队菜园劳动,强调“与工农相结合”。这种革命传统的熏陶,塑造了我们的人生观。
1969年,我16岁的小哥王文强入伍,加入在陕西太白山执行绝密国防工程任务的工程兵部队。从北京优越环境到深山艰苦工地,落差巨大。他牢记自己是“红军之子”,施工时不怕苦和累冲在第一线,入伍第一年就入党并当上班长。1972年3月5日,当得知他带病施工为抢救战友牺牲的噩耗时,全家陷入巨大的震惊悲痛,他才19岁啊!入伍3年没有与父母通过一次电话,书信中总是报平安,说他会在这艰苦的环境中锻炼成长。父母悲痛无以复加。
王文强烈士的墓碑
直到2009年在他牺牲37年后我们才通过工程兵51师107团团史《铸剑岁月》,得知他牺牲的惨烈细节和战友们深沉的怀念,老团长王华堂讲述:每一项国防工程竣工,就多了一座烈士陵园,有一件让他深感内疚的事情,那就是北京兵王文强之死,这是一个老红军的后代,在连队表现特别好,是五连风枪班班长,施工尖子,王文强的牺牲是他一生的痛……当读到他描述哥哥牺牲的惨烈情景时,我失声痛哭,久久难以平复,王团长还说十年铸剑,主通道贯通了,所有进出口部误差仅3厘米,质量建设水平达到了国际水平,应该属于世界第一啊!这时侯,他最想一个人,那就是王文强。
战友苏自平回忆到,当时生活条件很艰苦,经常吃压缩白菜,他俩都患了急性胃肠炎,腹泻得非常难受,按连队的施工要求是可以不上班的,但是施工任务很急很重,每个班次的掘进都是有要求的,文强不放心副班长带队施工,他硬撑着虚弱的身体进坑道了。生死冥界只隔着一步之遥,再见面时文强已经躺在了卫生队的太平间里,苏自平说撩开盖着他的那块儿白布,文强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笑容,没有了体温。他的眼泪几乎是哗哗地往下流啊,哇哇大哭啊!心力憔悴的痛。文强带的五连一班是先进班,这个班非常团结,战斗力很强。文强已经牺牲30多年了,但是他的形象和精神一直在苏自平心里念念不忘,还经常想起他。
战友周玉成写到文强是团里唯一一个在施工一线的高干子弟,他表现突出,从不以家庭炫耀,他工作拼命,没有一粒纽扣的工作服用铁丝缠上,谁也看不出这是从部队大院,从干部家庭走出的子弟! 生死阴阳只隔一步之遥!文强走了,19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为我国的国防事业地下长城而献身的,他是我们那一代年轻人的榜样。我经常想起他,仿佛他没有死,仍鲜活地站在我面前,跟我在坑道内交接班,在篮球场一起打球,争夺球时他那带有京韵味的喊叫声还在山谷回荡……
战友王林森回忆,王文强班长是为抢救战友武候双而牺牲的,当灾难发生的时侯,很多人都吓呆了,而文强班长完全忘却自身安危,奋不顾身地一个急转身,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弯下身来飞快地把武候双身上的石块往外扒。这时洞顶又掉下一块石头打到了班长的小腿,他“哎”的一声旋即又低下头飞快地往外扒石块。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数块巨石再次坠落,其中一块打到了他的头上,刹那间,他的整个身体便被完全掩埋。我们全排战士哭喊着奋力将石块扳开,透过那有五六立方石头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他牺牲的姿势,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着地支撑身体,保护着身下的武侯双,他牺牲了,身体在巨石的砸压下严重变形,而被他护在身下的战友武候双却因此得以生还。
王文强同志的烈士证明书
晚年丧子是父母的痛,也是我们全家人心中永远的痛。原以为只有家人还在怀念他,没想到部队及战友没有忘记他。
我小哥是我父母的骄傲,是我们家的英雄,我感谢怀念他的战友们!
我们家族祖孙三代的革命足迹,正是大别山精神的生动写照,是家国情怀与无私奉献铸就的永恒丰碑。黄麻纪念园内父亲的墓碑、小哥长眠的太白山峦、战友们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连同高悬在家中祖母的遗像,这一切中的一切,都在共同诉说着一个红安家族与民族命运血脉相连的不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