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大别山南麓——红安县的一个小山村，老屋南面的空地上生长着十多棵不同品种的树木，其中，有两棵是树龄达数十年的苦楝树，这些树都是祖父生前亲手栽种的。
小时候，我并不喜欢苦楝树，母亲和我一样，也不怎么喜欢苦楝树，她时常对我说：“这树不仅名字不吉利，而且每年春夏之交，它开出的花朵远远不及其它花的娇艳和靓丽，简直像个脸蛋、眼神缺乏魅力的女人。”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一日放学后，母亲和我各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头准备将这两棵树砍掉，后被祖父发现开及时制止住了，这两棵苦楝树才幸免于难。祖父神色庄严地从我手中夺过斧头后，他一字一句地对站在苦楝树旁的我说：“孙子呀，你现在年幼无知，等你长大后，我希望你要像这些苦楝树一样，做一个勤劳朴实、无私奉献于社会的人！”
第一次听到祖父这样的训勉，我大惑不解，而且心里还纳闷：苦楝树不仅名字不雅气，令人讨厌，就连它开的花也平庸至极，毫无精彩可言；小小的年纪，祖父对我未来的期盼，竟然门槛如此之低！
上初中一年级时，老师布置了一遍课外作文——《我最喜欢的ⅩⅩ树》。放学的路上，我们几个同学彼此商量着该写什么树最吸引人呢？经过一番探讨，有人打算写桃树，有人打算写银杏树，也有人打算写枫树，还有人打算写柳树，而我决定写桂花树。吃完晚饭后，我正准备写作时，祖父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你要写树，就写——我爱苦楝树吧。”几天后，老师在评点全班作文时，出人意料的是我的作文被评为了全班的最佳范文。记得作文中有一段文字，我是这么写的——苦楝树是一种及其平凡的树木，它不仅名字中的“苦”字，令人闻之不爽，尤其是它的花更不及桃李的鲜艳夺目、槐花的洁白无瑕；它的风采不及柳树的婀娜多姿、枫叶的绚丽浪漫；它的香气不及桂花的温馨宜人、枣花的沁人心脾；然而，正是因为它的平凡、它的沉默、它的低调，才赢得了下里巴人的青睐和底层平民的钟爱。
光阴荏苒，随着时序的不断更替，两棵苦楝树也长得越来越高大，树荫活像两把撑开的巨伞，每年春夏之交的农闲时节，祖父总是习惯性地坐在树荫下，一边嘴里叼着长长的旱烟杆，一边认真地修理农具、缠绕草绳、编织竹篮、清点种子；母亲常常利用空闲时间在树荫下面要么纳鞋底，要么缝补衣服；而我则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练练字；弟妹们也自由自在地玩耍着各自的游戏。
每逢盛夏的晚上，酷暑难当，晚饭后，一家人便坐在树下乘凉，因为苦楝树从头至根全身有一种特殊的苦香气味，所以，苦楝树下是没有蚊子出现的。祖父是位既精明能干，又心地善良的长辈，他十分痛惜自家种田的命根子——那头喂养了多年的、勤劳纯朴的黄牛，因此，他常常将黄牛牵到苦楝树下与家人一起纳凉，有时还仔细地帮黄牛捉拿身体上的寄生虫。
最令人难忘的是，立冬过后，树叶全部落尽，苦楝树浑身挂满了成千上百的果实，这些果实的形状是圆圆的、颜色是金黄色的，宛如铜铃加身。农闲后，祖父总是习惯性地从一根又一根密密麻麻的树杈上小心地把果子采摘下来，清洗过后便将它们放在热水里煎熬，接着用漏瓢捞出果子的硬核和残皮，剩下的浆糊成了家里杀虫、洗衣、消毒的最佳用品。到了寒冬，祖父和一家人还将它用于涂抹冻裂的手脚，效果不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它真是功不可没。
岁月蹉跎，一年又一年，弯腰驼背、面容清瘦、步履蹒跚的祖父虽然干不了什么农活，但每年冬季，他总要雷打不动地给两棵苦楝树培育新土、施添土肥、修剪枝条。望着那两棵枝繁叶茂的树儿，他总爰不停地在孙子们面前唠叨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些树木都是有生命力的东西，你们一定要好好看护好它们，切记不要无辜地去伤害它们啊！”
到了腊月，苦楝树的果子一个个变得圆圆鼓鼓的，遇到湾里结新媳妇闹洞房时，顽皮的少年们常常来到我家的两棵苦楝树上去自由采摘，每人每次都要摘上满满的几大口袋，才肯罢休，每当遇到这种情形，祖父总是笑咪咪地从屋里搬来梯子帮助孩子们爬上树去，心里害怕孩子们不心从树上摔落下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祖父看见我业余学习的书藉到处乱堆乱放，于是，他砍下了苦楝树的两个大杈枝，待树身干透后，又请本房的德荣伯伯（武汉市退休的木匠师傅）为我做一张又长又宽的书桌。一日，当我从单位回到老家，祖父匆匆忙忙把我带进书房，然后乐呵呵地对我说：“有了这个书桌，以后你学习、写作的条件更好了。”望着那期盼已久的书桌，我连声对祖父说了一番道谢的话。
1987年农历九月初，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儿子满月那天，我的祖父还特意买了一挂万字头的鞭炮挂在苦楝树高高的树杈上。点燃鞭炮那一刻，他开怀大笑着对家人们说：“今天的鞭炮挂得高，它一定会响得更远啊！”
儿子满月不久，一日，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祖父吃饭咽吞困难，到镇医院检查后，医生告知情况不乐观。”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带祖父到县人民医院复查，同样的结果让人顿觉五雷轰顶，我暗想：祖父一生与人为善，尤其是为家庭的兴旺发达，操劳了一辈子；如今条件好了，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从医院回来后，一家人商量决定给祖父做手术，但医生说祖父年龄大了，而且手术效果也不理想。就这样，祖父顽强地与食道癌抗争了两个多月，于1987年农历十一月11日不幸离世，享年73年。
祖父在病中经常叮嘱我说：“屋旁那两棵苦楝树，你们要好好保护着，它们是有生命力和灵性的东西，我一生最爱的是苦楝树，你千万别小瞧它——花开平平淡淡，悄无声息；果熟从不张扬、从不争宠；希望你永远要像苦楝树一样做一个脚踏实地、默默奉献于社会的人。”
如今，祖父与我们阴阳两隔已30多年了。30多年来，我们全家时刻牢记着祖父的遗愿，尽心尽力地保护着那两棵普普通通的苦楝树。每年清明祭祖完毕，我总要习惯性地给老屋旁的苦楝树枝系上三根长长的红绸带；目睹此情此景，上小学的孙子也在一旁热烈鼓掌起来，“爷爷，你看这棵树上的红绸带随风起舞，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等我长大后，每逢清明时节，我也要给它系上三根更长、更鲜艳的红绸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