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杨老先生仙逝,这些天我一直在缅怀,翻看旧时日记,我把20年前那篇电子版日记《水泊梁山杨伍相》,先发在我的公众号了,这两天翻看之前的手写日记本,追忆我初参加工作时与他的那些交情,稍作整理,就写成了这篇《初识站长杨德明》,聊作难以忘怀的铭记。
初识站长杨德明
1985年8月1日,我磕磕绊绊地走出乡关,来到广播站上班。开始接纳我的是张泗元站长。大约半个月后,我才认识杨德明站长。
记得那日天气燥热,室外烈日当空,烤得人身上直冒汗,编辑室内的一台吊扇不停地转动着,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干着各自的事儿。不知是文艺节目编播华金桂,还是新闻播音员蔡莲惊喜地喊了一声:“杨站长回来了!”
这时,我见到一位头戴白草帽,面庞古铜色,挂着兜嘴胡,上身蓝背心套白绸褂,敞开着衣襟,下身扎一条长裤,卷起了一截裤筒,背后背着个旅行包的中年人,一脸笑意地站立在编辑室的大门口。
大家把他迎进编辑室来,有地接过他的旅行包,有的给他端茶倒水。他落座后,从头上脱下草帽来,头顶上光秃发亮,滑溜溜的。“原来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当即在心底里生出了这么一点幽默。他亲切地和大家交谈起来,编辑室里顷刻之间谈笑风生。
谈笑间,我才知道这位杨站长是去北京广播学院学习归来的。此前我并不知道我们广播站还有这么一位站长,他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他认识比我先两天来报到的小周,向小周问长问短的,面对陌生的我,却有些迟疑:“他……是?”张站长向他报了我的姓名,还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杨站长礼节性地跟我握手问好,我则很担心他能否从内心接纳我。
在广播站编辑室经过了两个月的语言修炼和新闻体裁识别,加之常常被派出去参加党政和部门的会议采访,我刚刚摸到新闻采编的门边儿,但还未初见成效。转眼间,暑热渐退,秋天到了。院内树叶有的已经开始变红,国庆、中秋两节快要临近。
未曾想到的是,在这个时候,局长突然走进了我住的那间斗室访问:“怎么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你在上级报刊发表点什么呢?”平日里,我跟他碰面时,总是见他一副稳如泰山,不苟言笑的面孔,这时显得更加严肃,深不可测的样子,连同那句问话给我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我向上级报刊和电台投过一些稿,可还没有用出来,可能是我写得不行,或是点子抓得不好。”我嗫嚅着,心中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新闻写作不同于文学创作,要多研究报纸,掌握宣传报道动态,从别人的文章中学习选角度,虚心向老编辑记者请教,希望能早点在报上看到你的新闻作品。”局长是一位颇有声望的新闻界前辈,他的这些要求有如一块磐石,重重落在我的心尖上。
国庆前夕,局长又来到编辑室,主持召开了一个采编工作专题会。指示两位站长要把“带好新人”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要求正副两位站长各自要带好一个新手,他把好的小周交给了张站长,难度较大的任务,自然就落到杨站长手里。虽然局长是这么分工的,但两位站长对我和小周都是不分彼此,一样关心、爱护、帮带和培养,待我们亲兄弟一般,只是由于是“奉旨带人”,各有侧重而已。
听说杨站长也是农民出身,从一个农民通讯员走出大山,成长为记者,后来才当上站长的。人挺幽默,爱体察民意民情,没有官架子,常常自称“杨焕生”“老贫农”,跟我们大伙儿挺亲近,总是有说有笑的。如此这般,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距离感”,我心中的那种压抑感也有所缓解。
国庆节期间,一股寒潮不期而至,气温骤降,局机关院内一棵棵笔挺的水杉,几天之内便由绿变红,仿佛满身红樱披挂在树枝上,有些已被秋风扫落在地,爱漂亮的女士们已经开始穿上了中长风衣,飘逸在大街小巷。假日里,我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感觉到一阵凄清与冷漠,独自站在编辑室门口,看着摇曳的树枝,飘飞的落叶,不禁生发些许迷茫,几分惆怅……好在节后寒潮渐退,气温回升,编辑室很快恢复了按部就班,工作氛围又变得火热起来!
十月的艳阳普照大地,凉爽的秋风翻动着稻海金波。党中央在前不久召开了党的党的十二届四中全会,倡导干部队伍年轻化,原则上通过了《第七个五年计划建议(草案)》,官方正在层层贯彻落实会议精神。杨站长对我说:“永河区的区委书记曹汝清,是最年轻的区委书记,那里的工作很有起色。”他决定带我到永河区采访。我们在车站搭乘一辆大客车去永河,可还未到达终点站,他就喊司机停了车。
我们先在隶属于永河区的桃花乡下车,采访了福利院的老人,然后步行到区公所,曹书记已在办公室等候多时,很热情、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们,谈了他们贯彻党的十二届四中全会精神的一些“硬招”,又谈了加强信访工作,促进社会稳定的好成效。他陪我们吃过午饭后,就去忙别的事了,将我们交给办公室主任王辉淼。
王辉淼是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听说在“文革”前出版过《铜墙铁壁》的长篇小说,“文革”期间搁笔,现在又开始写小说了,已在江西的文学期刊《星火》上发表过几篇短篇小说。我对他油然而生敬意,那时作家在记者面前似乎要高个档次,但他显得低调而谦虚。他安排我们下午在区公所招待室休息,我就在那里翻看桃花福利院的采访笔记,请教杨站长那里的报道该怎么写。
次日早饭过后,王主任带我们到椿树乡韩塘小学采访,采访对象是粉笔厂的厂长余新怀,是个瘸子,杨站长称他是二十世纪80年代的铁拐李。记得那天我们是在韩塘小学吃的午饭,学校的校长和两个老师作陪,做了炒鸡蛋、红烧肉之类的荤菜,还有永河千张、青椒之类的家常菜款待我们。校长客气地说:“学校条件差,没有好招待。”可我们觉得很不好意思。
回区公所时,我们沿着乡间小道一路走,一路谈论着写作上的话题。阳光斜照,微风轻拂,山峦田野都弥漫着浓厚的秋气,林子里的雀鸟叽叽喳喳的,岗地里忙碌着三三两两的人影,田间翻滚着一波波金黄色的稻浪。我想起这里时,在路边看到过一大片长着穗长粒大的稻谷,就提议去采访一下那是谁种的,什么品种?
王主任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在桃花与永河之间,那儿有一畈稻田,畈上横过一架引水渡槽。”
“那可能是西张元村。”王主任对全区的情况都很熟悉,对我们说,“那个村子有个种子专业户,善于引进优良品种。”
杨站长说:“那我们下午就去采访他。”
王主任看了看快要下山的太阳说:“还是在区公所歇一夜,明天再去吧。”
“我们晚上就在种子专业户家里住一宿,不再麻烦你了。”杨站长谢绝了王主任的好意。
来到西张元村的田畈中,天快擦黑了。
那片稻子一穗穗压弯了腰似的,几乎要匍匐在田间,给人一种丰收的喜悦。
我们问一位送肥的大嫂:“这是谁家的稻田?”
“张守志家的。”送肥大嫂挑着担子回答。
我又问:“这是什么品种?”
“玉米稻呗。”大嫂磨转了一下肩上的担子,换了个肩。
“张守志家住在哪儿?”杨站长请她给我们指路。
“在村子西边那个山坡下。”大嫂放下肩膀上的担子,偏着头向村子那边张望着,抬手指着张守志家的住宅。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去,找到了张守志的家。张妻看到我们是陌生人,好奇地问:“找我家守志有事吗?”
杨站长出示了记者证,对他说:“想采访他种玉米稻的事。”
“好哇,欢迎欢迎!”一个中年汉子从屋后山坡上走下来,他大概已经听到了我们跟他妻子的对话,向我们迎了过来,责备妻子说:“你还不请人家记者同志进屋去,愣在那儿做什么事?”
我断定他就是张守志了。中等的个儿,壮实的身板,黝黑的皮肤,麻利地手脚,一见面就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
晚上吃了张守志的家常便饭,我们感到身心特别温暖。张守志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引进和种植玉米稻的时间、地点,技术要领和获得的收成,我们在他家那盏瓦数不高,呈金黄色的电灯泡下不停地做着采访笔记。相比于杨站长,我做笔记的速度显然要慢一些,不像他那样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般地快。末了,我对张守志说:“你刚才说得太快了,我没有全记下来。”杨站长满不在乎地冲我笑了笑,好像是示意说他都记清楚了,但张守志还是向我们出示了技术资料,我抄了一些在采访本上。
次日天明,我见杨站长将一斤粮票、五元钱作为“伙食费”,悄悄地压在张守志家的茶叶盒下,就告别了张家,带着我向另一个专业户家赶路。
下一站是采访种藕的专业户江传洲,他看上去五十开外的样子,住在桃花乡西南边的一个村庄。那时的江传洲很有名气,他种藕致富的事迹上了地委编辑出版的《改革潮》,被誉为“过河的卒子”敢闯敢干。从西张元走到江传洲这个村庄,我们几乎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江传洲正在藕田里挖藕,见有记者来访,他倒不像张守志那么喜出望外似的,忙不迭地欢迎,只是汗涔涔地回屋来接待。他那谈吐举止颇有些改革家的风度,不像是种田做得,老实巴交的泥腿子,倒有些像是个区乡干部。在江家吃过午饭,我们采访记录到了下午四点时分,才打道回城。
又是一路步行。杨站长在前面健步如飞,我在后边紧紧追赶。没想到我这个曾在深山老林里艰苦地跋涉过两三年的年轻人,走起山路来还不及于他。由此我又对他增添几分敬畏。夕阳的余晖在西山隐去,县城已是华灯初上,城郭依稀可见,我们终于走到了郭受九门前的公路上,离城再只有四五里路了。我在后边气喘吁吁地喊道:“歇一会儿吧!”杨站长这才在路旁停下脚步。
“怎么样?当记者的活儿也够累人的吧!”杨站长看着我一脸的疲惫,半是逗乐半是“挑战”地问。
“这不算什么,什么累活苦活我都干过,比这更长的路程我也赶过。”我虽然心里服输,但嘴里却不示弱。
“还嘴硬呢。”杨站长喝了一口随身带的水杯里的水说,“以后采访我就不再带你了,你自己可以慢一点,但不要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次‘快步走’的采访经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当记者要有吃苦的精神,要保持他那“老贫农”的本色,脚踏实地地走村串户,深入群众、贴近群众去采访,获取真实可信的“第一手材料”,不能总是坐在车上“走马观花”,坐在会议室内听人家介绍情况,或者照搬照套、改造加工人家提供的“现成材料”。
这次采访的素材多多,感触深深,既对我的记者生涯起了积极的作用,也对我此后的工作作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那时还不太会写新闻稿,运用这次采访到的丰厚素材,关起门来写了半个月,消息《永河区委认真贯彻十二届四中全会精神》、通讯《八十年代的“铁拐李”》《“过河的卒子”又有新招》《桃花福利院的笑声》等几篇质量不是很好的稿件,经杨站长多次修改完善,很快在本站新闻节目里播出,还有几篇在本站播出后,投稿到上级报刊被采用,消息《永河区委认真做好信访工作》的做法与成效在《黄冈报》上报道,《张守志引进玉米稻,晚稻夺高产》的经验和技术在《黄冈报》《湖北科技报》上推广,张守志当年收获的玉米稻,作为来年的晚稻种子被各地的农民抢购一空……
总算是不虚此行,杨站长向我流露出欣慰的笑容,编辑室的同志们也认为我进步很快,局长再见到我时,也不再板着那么严肃的面孔,渐渐地变得和颜悦色、和蔼可亲了!那年年底时,我和小周收获一个意外的惊喜:局里给我们每人发了80元“年终奖”。杨站长凑到我耳边低语:“那可是局长特批的!”
广播站升级为电台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轰轰烈烈的鞭炮声,升级仪式上大家也收到一个意外的惊喜:一位来自农村的陌生人给电台送来一份厚礼。大家定睛看他时,都认不出他是谁,只有杨站长熟悉那副面孔:他是永河区西张元村种子专业户张守志。这是后话,当时我已经离开广播站,当杨站长把这件事告诉我时,我也感到很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