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山河地区的雪结结实实地下了一个多月。杨山河一汪白,鸡公山上一汪白。
大贵一看到那杵上天,在黑夜里蒙蒙胧胧的鸡公山峰就想到了山上二楞子和他一起的几个兄弟。一想到兄弟们,大贵就似喉咙里长疮——心急火燎 。这天寒地冻,漫漫长夜,兄弟们多难熬啊!
自白匪军围了鸡公山,大贵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大贵知道二楞子一起的几个兄弟从攻打黄安城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直在山上打游击,与国民党匪军周旋。现在大雪封山了,国民党匪军在杨山河边把鸡公山围成了铁桶,说是要困死他们。这受冻挨饿的!其中一个兄弟在攻打黄安城时手臂还挨了枪子,不知现在他们在山上过得怎么样?
夜很静,除了从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嗷叫声,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大贵低矮的破土砖屋上堆满了厚厚一层积雪,屋子里更是凉飕飕、寒气逼人。大贵不敢点灯,屋里黑咕隆咚,堂屋烧着的火蔸子冒着烟,大贵也怕生出火星来。这是因为夜里总有搜山的白狗子在湾里闹腾,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搜粮食,抓与山上游击队有联系的“共匪”,大贵得防着点。屋里烟雾呛人,大贵不敢大声咳嗽,便把双手笼在破旧脏兮兮的袖筒里,一滴鼻涕流了出来挂在鼻孔下,痒痒的,大贵双手一抬便把鼻涕擦在袖口上。
“咚、咚、咚!”有人敲门。大贵侧耳细听,是村里要好的兄弟权秃。大贵开了门,权秃一闪身进了屋子。大贵趁关门的当儿侧着身子伸出脑袋朝门外睨了睨,忙把门闩上。
大贵借着屋里火蔸子隐隐约约的光看见权秃把一双手笼在袖筒里,狗钻笼的黑线帽把整个脸都罩住了,只露出两个凹陷的眼窝。权秃一进屋就蹲在火蔸子边,对着大贵的耳朵嘀咕着:“哥,山上二楞子和那几个兄弟怕是熬不过这冬天的大雪呀!”
权秃和大贵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权秃小大贵月份,见面就喊大贵叫哥。近些时,两个人有事无事天天铁定要打个照面。为了怕引起白匪军的注意,权秃便趁夜深人静来大贵家。起因是大贵和权秃在攻打黄安城后他们和山上的二楞子及几个兄弟走散了,没有进山参加游击队。为这事大贵和权秃两个人整天像丢了魂。恰逢今年冬天的雪又猛,感觉太对不住山上的兄弟。大贵低声对权秃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在酝这个事。”
大贵把吸了半截子的烟袋递给了权秃,说:“当下急需要送一些吃的和治伤消炎的草药带到山上去!”
权秃把罩着脸的黑线帽卷到额头上,接过大贵的烟袋棍,摁上一撮烟丝,借着树蔸子的火猛吸了一口。
屋子里树蔸子的烟太大,权秃也不敢大声咳嗽,憋着气吃力地说:“我早就想上山找队伍,可山下……白狗子围得……紧,一下……怎么……上去呢?”
权秃吸着烟,火星子一闪闪的,大贵看见烟火下权秃一副瘦削没有血色的脸黄得像张蜡纸,大贵有些怜惜,说:“唉!看你这瘦巴巴的!”便坐在火蔸子边的砖头上,低着脑袋双手笼在袖子里摩挲着冰凉的下巴,半天不说话。
权秃又吸了一口烟:“我虽说瘦可精神还硬气着呢!”
大贵见权秃这副模样还铁了心要和自己上山,心里有些感动,就把自己的行动计划对着权秃耳语着。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双方正兴奋得从袖筒里抽出手攥在一起时,屋外的大门突然被人敲了一下。大贵、权秃忙不作声,两个人闪到门边轻轻打开门朝门口两边张望着。大贵从雪夜里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影在村东头消失了,大贵纳着闷儿,权秃倒会心一笑,忙闪地出了门。
当权秃出门不到一袋烟工夫,村西头便传来了闹哄哄的打砸声、狗吠声,和哭喊声。大贵明白这是杨山河哨卡上围山的白狗子又进村里挨家挨户地抢粮食来了。
早晨,杨山河的雪仍是肆无忌惮地下着,大贵的屋顶上又添了厚厚一层积雪。
大贵和权秃开始实施自己的行动计划。大贵背着竹筐冒着大雪出了村。权秃带着他的弟弟细秃子,一个拿着虾网,一个背着竹篓也出了村。
权秃之所以带着自己的弟弟,只因他对自己这个还没长成人的弟弟疼爱有加。爹娘死得早,权秃就承担了养家糊口照顾弟弟的责任,走到哪就把弟弟带到哪。上山狩猎,下河捞虾,弟弟总是围在哥哥身边屁颠屁颠地。别看这弟弟细秃子人小,可他特别乖巧、勤快、机灵。为帮哥哥减轻负担他平时也到地主富人家打打短工,挣些粮食,甚至时常还会跟哥哥干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攻打黄安城时细秃子居然把他哥哥的冲担苗子提前磨得铮亮铮亮。还吵着要跟哥哥一起进城,说是要帮哥哥杀黄安城里那些剥削穷人的坏蛋。
大贵和权秃这次出村的打算是:大贵假借到山上下兔子,权秃则装作到杨三河里捞鱼虾,一起来摸清国民党匪军围山的情况。
三个人前前后后地刚走到河边就被匪军拦截了下来。一个瘦尖猴子脸的匪军手牵狼狗凶神恶煞地吼道:“滚!滚!没见这里封山了吗?”话冇说完尖猴子就把枪栓拉得哗哗啦啦地响。身边的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獠着牙,蹬着腿,对着大贵他们嗷嗷地叫。
“老总,下了这么长时间雪,家里实在没吃的了,一家人都快要饿死,行个方……!”大贵边对瘦猴子脸的匪军说着边抖了抖背上的竹筐。可没等大贵把话说完,那匪军“砰”地朝天放了一枪,枪声震得河边柳树杈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
“叫你快滚,还啰嗦什么?再不走老子叫你吃枪子!”匪军不耐烦了。
大贵他们眼看这种打探方式行不通,只得悻悻回到村里。
入夜,杨山河的雪把山上山下映照得昏黄昏黄的,像罩着一袭头纱。黑色的影子在这样的雪地里特别打眼。杨山河河滩上一只野狗在觅食,一匪军“呯呯”地朝野狗放了几枪,野狗惨叫着在地上打了个滚便气绝身亡。
匪军射击野狗的枪声和狂笑声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更加狰狞和恐怖。
一个匪军得意洋洋地把打死的野狗扛了回来剥了皮剖了肚。
大贵和权秃分别披着大白关布伏在杨山河边的田坎上,窥视着河提上那匪军烧着的一堆推火光。
大贵、权秃身上的白关布主要是在雪夜里起到了迷惑匪军的作用,不让敌人发现他们。大贵、权秃起先为搞到这白关布,两人是一筹莫展。正是得益于细秃子的机灵,“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搞白关布的事得从白天权秃哥弟俩捞鱼虾被匪军赶走后说起:当时细秃子返回村里后正遇上下湾村的王财主家冻死了个长工,那王财主安葬长工时舍不得花钱,不愿为死了的长工买口棺材,就叫了几个帮工用白关布把死人一包埋了,细秃子也去帮工,在用白布缠死人过程中,细秃子就把死人身上多缠了一道白布。在埋死人时,帮工们挖了坑,把死人抬到坑里后,细秃子就叫帮工们先走,说天气太冷,他一个人就可把人埋了。几个帮工夸细秃子懂事,说财主给粮时让他多得点,他们少得点……,细秃子不声不响就跟大贵他们搞到了用来在雪地里伪装的白布。
大贵、权秃在白关布的掩饰下,卧伏在杨山河的田埂边窥探着匪军哨卡情况,两人惊奇地发现白匪军一堆火光就是一个哨卡,大贵一数,共有十多个火光。但围着鸡公山远处的火光大贵数不清楚。
漆黑的屋子里,大贵家的树蔸子仍冒着呛人的烟雾。夜一深,气温更低,回到屋的大贵、权凭秃冻得受不了。大贵摸着黑拿着竹筒对着冒着黑烟的树蔸子一吹,红彤彤的火焰一下子旺了起来,树蔸子的火星子“嗞嗞”地炸裂得四处飞溅,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地升高了,暖和了。
大贵移到门口,耳朵静静地贴着大门听了一下,又拿了一根粗木头顶在门板上,便转身在火蔸子里烧了两个红苕。苕烧熟了,大贵挑了个大的递给权秃,说:“看你瘦得不成人样,身子太虚了我心里难受。山上冰天雪地,你这一上山一时怕是难熬的!”
权秃边剥着苕边吃得吧吧响,望着大贵:“山上兄弟们现在才难熬呢!你不要担心我了,咱俩兄弟一场,遇到事应一起扛!”
大贵低下头,眼眶潮潮的,声音哽咽地说:“那就苦了你了,等上了山了我一定下只肥嘟嘟的兔子给你补补身体!”
权秃吃着烧得黑乎乎的苕,咧着黑乎乎的嘴憨憨地笑。
大贵拔了一垞苕塞进嘴里说:“这事就在今晚干,事情不能再拖了,趁下半夜雪下大了,我们就上山。我屋子后墙脚的地窖里已准备了一袋干红薯片和治伤的草药,白匪军来搜了几次都没有让他们发现。”
权秃点了点头望着大贵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是担心雪地里留下的脚印天亮会被匪军发现,如果匪军循着脚印子找到山上就麻烦了!”
“我也担心这件事!不过,我考虑了,我们从老虎嘴上山,那里是悬崖峭壁,沿着葛藤攀上去,然后将葛藤砍断。反正我们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跟着游击队干,即使匪军沿着脚印找来也上不了山。像这件事前几年也发生过,那也是一个冬季的雪天,国民党捉拿一个地下共产党员,用尽各种办法就是上不去,哪怕放枪也是枉然,何况今年的冬雪更大。如果今晚再下一场大雪,到天明时那脚印也就被覆盖了。”大贵说完,抿了抿嘴。
“事不宜迟,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先回去安顿好你弟弟细秃子,你上了山后细秃子今后可就难了!”大贵继续说着。
“散了,估计这会儿细秃子怕是睡得沉沉的了。唉!我可怜的弟弟!”权秃说着眼里泪珠在滚。
杨三河的雪夜暂时出现了一些平静,只有细小的雪花在空中温柔地飞舞着。到了下半夜,狂风就呼呼地嘶吼了起来,鹅毛般的雪花像棉絮似的在杨山河上空肆意翻卷着。
大贵把地窖里的那袋苕片、草药拿了出来,分做两袋。大贵和权秃各自把装有苕片草药的袋子背在身上,又全身用白关布进行了一番伪装,东躲西藏地来到了杨山河边。
连续封锁鸡公山一个多月的匪军已显疲乏,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几个匪军懒洋洋地窝在临时搭着的草棚里等那只在火堆上烧烤得嗞嗞响的狗肉准备美餐,留下少量的匪军站在风雪中把守。
大贵和权秃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敌人哨卡前,一个匪军斜背着枪,冻得摇摇晃晃地站在他们俯卧的田埂边,解下裤带撒了一泡尿,撒出的尿正溅在他俩的脑袋上。大贵、权秃屏住呼吸,忍着尿骚,一动不动。撒完尿的匪军打了一个寒噤,又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草棚里。
正当哨卡的匪军津津有味地享受狗肉的美味,狼狗专心致志地啃着骨头棒时,大贵、权秃一个俯身迅疾溜到了杨山河堤埂下,又快速地涉过了杨山河水,不声不响地向鸡公山脚下移动。大贵前面走,权秃紧跟其后,并用松树枝不断扫掉一路的雪印。
“汪汪……”,大贵、权秃逐渐靠近到鸡公山脚下时,权秃一只脚被雪地里一根树枝绊了个趔趄,“咚”一声被摔倒在雪地上。响声一下惊动了匪军的狼狗,凶恶的狼狗突然吐掉啃噬的半截骨头,倏地跃起,对着大贵他们狂吠。正在享受美味的匪军听见狗吠声,迅速地从草棚中冲了出来,没搞清什么情况就胡乱地对着鸡公山脚下放着枪,一个匪军头目挥舞着盒子枪大声吼叫着:“过河!过河!追!”
正当凶残的匪军朝着鸡公山脚下追撵时,离匪军哨卡背后的杨山河畈上突然出现了一炬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映照得杨山河的雪夜透亮透亮。一个少年高亢而嘹亮的歌声响彻在杨山河上空:
“风再大,雪再大,
山上的哥哥呃,你莫怕!
我家哥哥来看你,
一起呃,来把匪军杀!
把匪军杀!……”
匪军调转了枪口,罪恶的子弹瞬间浇灭了火把,淹没了歌声!
…….
杨山河的冬雪仍在肆无忌惮地飘洒着。
2024年冬作